莲蓉草莓馅

混吃等死

【明唐/民国】赏花时

-戏子喵x军阀炮,架空民国,@剑南道 注意查收!

-全文2w5+

总算是在生日前一天写完了,也当是给自己的生日贺文啦

是HE!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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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唐承安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。

  

  副官在门外头顿了一下,随即又敲门喊道:“督军,督军?督军您醒了吗?”

  

  唐承安唔了一声,翻身起来入了盥洗室,接了一盆冷水朝着脸上扑了好几下,又将头埋进去咕噜噜地吐了好一会泡泡,才直起身子淡淡道:“进来。”

  

  副官递过来一条白毛巾,看着唐承安接过了才并拢脚跟道:“报告督军,北平来电。”

  

  “北平?”唐承安扬眉道,“怎么,曹汝霖又想叫我去接他的烂摊子。”

  

  副官沉声道:“是,曹公说近日以来各地学潮风波此起彼伏,略显异样,或许有人在幕后为推手,他很担心南京方面的反应。”

  

  “大路朝天,一人一边。”唐承安嗤笑一声,“他在北平,又要搞实业,又要扯爱国,美日两头哪边都不想得罪了,现在自己弄得一身泥,就想拉我下水?”

  

  副官站在边上不吭声,唐承安扔下毛巾,低声骂道:“哪都少不了日本人搅在里头,曹汝霖那老东西成天想着与虎谋皮,也不仔细掂量着后果。”

  

  他叹口气,琢磨着刚交代了几句,就忽然听见老管家敲了门:“督军,叶先生来了。”

  

  “叶黎?”唐承安重复了一遍,“他来做什么?”

  

  老管家恭恭敬敬递上来一个信封:“叶先生说知道您喜欢听戏,可巧今天下午有场陆大家的戏,想着邀您去听听。但偏生临时碰着点事,又怕可惜了这票,就干脆给您一块送了过来。”

  

  唐承安沉吟了一下:“他人走了?”

  

  “已经走了,”老管家道,“督军,那这票……”

  

  “他倒是费心思了,”唐承安笑了一笑,伸手接过那信封拆了,从里头取出两张票来对着阳光瞧了瞧,“去听听也成,正好回头曹汝霖要是再来说什么有的没的,还能说我去听戏了,没工夫搭理他那些破事。”

  

  

  

  唐承安说喜欢听戏,其实也不怎么喜欢听。平日里不过是凑个热闹赶个场,左右也不听出个什么门门道道来,真正叫他感兴趣的,是戏台子底下那些人。梨园这种地方,说起来其实跟那茶楼饭馆清吟班差不多,人员繁多鱼龙混杂,想要传个什么消息情报,那也是方便得很。唐承安兴致缺缺地扫了一眼桌子上的果皮糕点,挑挑拣拣也没个想吃的,干脆一门心思去看台上的唱念做打去了。

  

  但台上唱得热闹,台下也不逞多让。

  

  那角儿一唱一念,中气十足字正腔圆的一句“叫小番”刚吊上去,下头就有人跟着应“好——哇——”动静大得愣是连后头的高音都给盖了过去。

  

  副官看得稀奇:“这是做什么呢?”

  

  “捧角儿呢,”唐承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,他是见惯了的,但他的副官平日里却是不怎么进这些地方,“你这会见到的还算小的,这帮人捧起角儿来是一个比一个疯,要是碰见唱对台戏,那简直就是能吵得天昏地暗——”

  

  副官更好奇了:“对台戏?”

  

  唐承安唔了一声:“我也不大懂这些,还是上回听人说的,说前些日子董言两家打对台,那是真热闹,台上唱戏,台下差点没打起来,谁家都觉得自家是最好的,末了还有人当场出钱说是要让自己喜欢的角儿去拍电影……”

  

  “这可真是……”副官摇摇头,半晌也找不出个词来评论这种行为。

  

  唐承安笑着接道:“有够无聊的,是不是。”

  

  副官并拢脚跟敬了个礼,肃然道:“督军英明。”

  

  “你倒是也唱起来了,”唐承安摇摇头道,“行了,难得出来一趟,好好听你的戏就是了。”

  

  副官摸着鼻子笑了笑,忽然哎了一声:“这陆大家看着还挺年轻的啊。”

  

  “隔着这么厚的妆你也能看出来?”唐承安看了一眼台上的人,“不过听说年纪确实也不大,估摸着,也就22岁上下。”

  

  副官一愣:“那不是比督军您还小个好几岁。”

  

  “他唱戏的,我杀人的,能一样?他能六七岁就学唱戏,我六七岁上哪去学杀人。”唐承安瞥了他一眼,看得副官下意识地就低下头去干咳了两声,“不过这陆老板,倒是挺有意思的。”

  

  是真有意思,唐承安眯了眯眼睛,今天他来之前就听说这陆老板唱的是一出刚编排出来的新戏,而有意思也就有意思在这新戏上。他是不大懂戏曲这东西,但也不妨碍他听得出这里头有那么一两句,是在影射着前些日子闹起来的学潮。

  

  要说生气,唐承安也没气,说冒犯,也没觉得多冒犯,毕竟那学潮也不是在他的辖区里头闹起来的。他就是单纯觉得这位陆老板当真是艺高人胆大,这年轻气盛的小花旦,简直就差踩在他那督军府顶上蹦跶了。

  

  副官显然也听出来了,他抬头望了一眼台上的人,问道:“督军,要不要……”

  

  “用不着,”唐承安摆摆手,“平日里那些文人墨客也没少在报纸里头对着咱们这些军阀冷嘲热讽,编排出的段子摞起来能比我的督军府还高,你还能一个个同他们讨说法去?”

  

  副官叹气:“这倒也是。”

  

  “不过待会儿——”唐承安轻轻敲了敲桌子,“我们倒是可以去会会这位陆老板。”

  

  

  

  戏班后台平日里并没有什么旁的人,唐承安带着副官刚往里头走了几步,忽然听见后边哎哎哎连喊了几声,一回头却是个小童站在那:“你们干什么呢?”

  

  唐承安笑笑:“我找陆先生。”

  

  “先生,这可不行,”小童站起身来挡到唐承安跟前,“凡事总得讲个规矩。”

  

  “规矩?”唐承安瞧了他一眼,“那你倒是同我说说,都有些什么规矩?”

  

  小童转转眼珠子:“票得买,这东西嘛,也得给一点……”

  

  他话没说完,却听见里头传来个声音:“请他进来。”

  

  “可……”

  

  “我说了,请督军进来。”小童脸上一白,下意识地就往边上一缩,也不再吭声了。

  

  唐承安也没进去,只是站在门口挑起帘子轻笑道:“陆老板当真是难见。”

  

  他被拦了一下倒也不气,只是细细打量着坐在帘子里头的人,好看是真好看,一双眼睛清冷冷地像对琉璃珠子,不仅人长得清俊,身段也是一等一的漂亮,在台上那一踩一踏一回眸,真真叫人看不出来是个男子所扮。

  

  陆休一袭青衣坐在桌前,也不说话,只是抬眼瞧着唐承安,半晌,才轻轻放下手中茶盏道:“自然比不得唐督军来得尊贵。”

  

  唐承安挑眉道:“陆老板认得我。”

  

  “唐督军大名鼎鼎,”陆休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,“就是放在全国,也是无人不知的。”

  

  唐承安玩味道:“听起来,陆老板似乎对我有不少意见?”

  

  “不敢,”陆休语气生硬道,“督军要是还没别的事,就请回吧。”

  

  他这样一说,唐承安反倒不走了,干脆找了个椅子往那一坐,只笑吟吟地看着陆休:“陆老板这么急着赶我走?”

  

  陆休闭了闭眼:“没有。”

  

  唐承安追问道:“真没有?”

  

  “真没有。”

  

  “当真?”

  

  “当真。”

  

  一来一回说了将近一刻钟,直到副官站在边上没忍住打了个哈欠,唐承安这才停下来笑道:“那本督军就先不打搅陆老板休息了。”

  

  陆休站起身来一拱手,语气照旧还是硬邦邦的:“督军慢走。”

  

  什么慢走,明明是巴不得他快点走。回去的路上唐承安一直没说话,直到车快开到督军府了,他才忽然问道:“瞧出来什么没?”

  

  副官老老实实道:“脾气挺好的。”

  

  “脾气是挺好,”唐承安瞥了一眼窗外,那儿站着几个学生,正聚在一块热热烈烈地讨论着什么,“那你说脾气这么好的一个人,素昧平生的,怎么会平白无故对我有这么大意见呢?”

  

  他这话不是在问副官,是在问他自己,不过也没什么好问的,毕竟就现在这个世道,大概全国都对他们这些军阀有意见——

  

  贪婪成性,屠戮无度,因一己私欲而弄得生灵涂炭,国无宁日。诸如此类的词他是早就已经听惯了的。

  

  没等副官说话,他忽然又自言自语道:“不过也不一定,没准人家陆老板只是单纯的瞧我不顺眼呢?”

  

  

  

  这件事唐承安并没有放在心上,上海的战事,开春以后的军饷,还有那些蠢蠢欲动的学生,一件一件的破事堆在一块,压得人很难再去关注别的有的没的。倘若不是这天出门的时候正好在路边上瞧见了陆休,他不是都要把这事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。

  

  那条路他并不是他惯常走的路。只不过碰的巧了,这天他辖区内有家商行正式开业,特邀他过去剪彩,这才经过了那地方。剪彩自然也不是白剪,那一剪刀下去,商行老板同到场的各界人士,是需要认捐八万大洋军需费用的。

  

  副官出声的时候唐承安正在闭目养神,忽然听见副官咦了一声,便开口淡淡问道:“又怎么了。”

  

  “那不是前些日子的陆老板吗?”副官指了指车窗外,“他怎么到这儿来了。”

  

  唐承安唔了一声:“到哪儿了?”

  

  “那儿,”副官答道,“街口在修路,就从这边绕了一下。”

  

  “那儿”其实有个确切的名字,但具体是叫五牌巷还是季家坟就没人说得清了。这地方又偏又僻,住在这边的也大多是些穷苦人家,别处的人提起这地方,大多也只说是“那儿”。

  

  “怎么还绕到这边来了?”唐承安睁开眼睛瞧了瞧,又抬眼打量了一下司机,那司机是前些日子刚招过来的,一脸的忠厚老实相,这会正搓着手赔笑道:“在修路,在修路。”

  

  唐承安嗯了一声:“那先停这儿吧。”他看了眼司机:“你跟我下去瞧瞧陆老板这是在做什么。”

  

  那司机连声称是,开了门以后也只管规规矩矩地跟在唐承安身侧,一言不发地活像个木头人。

  

  副官正奇怪着唐承安的安排呢,忽然远远地见着那司机动作有些不对,来不及拔枪,便先霎时一声暴喝:“督军小心!”

  

  唐承安早有防备,就地一滚躲开第一枪的同时便已抽出配枪握在手中,那杀手大约也是个业余的,见第一枪不中便有些慌乱,咬着牙接连几枪下来却又被唐承安尽数避开,急切之下自己反倒被唐承安一枪击中手腕,吃痛将枪掉到了地上。

  

  那杀手强撑着想将枪捡起来,却被随后赶到的副官连续两枪击中双腿,只能倒在地上恨恨地看着唐承安骂道:“唐承安!”

  

  “哎,”唐承安应了一声,“怎么,又是咒我不得好死?”

  

  那杀手不说话,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看。

  

  “我是真想不明白,怎么说我这军阀当得也比张宗昌孙传芳这帮老东西良心一点,”唐承安慢条斯理地掏出块帕子擦着他的枪,“总不能因为我好说话,你们就一个个的跑来要杀我。杀我一个就能救得了中国?”

  

  “督军,”副官在一旁插话道,“我们的人到了。”

  

  唐承安收了枪:“把人抬下去,治好了,再好好审一审。”

  

  这一番动静不大,但也着实算不上小了,引得不少人都好奇地凑过来想看个热闹。陆休本就离得不远,这会听见枪声自然也急急忙忙跑了过来,生怕出了什么事,却没想见到的却是这幅场景。

  

  唐承安也瞧见了他:“陆老板,好巧啊。”

  

  陆休一激灵,猛然回过神来,他扭头看了看周围衣衫破旧的贫民,忽然咬着牙一拱手:“督军,能否借一步说话?”

  

  唐承安欣然应了,跟着陆休走到了一旁的树下后才含笑问道:“不知陆老板是有什么话要同本督军说?”

  

  陆休沉默了一瞬:“说起来有些冒昧,不过不知督军为何会在这儿?”

  

  “这个嘛,”唐承安摸着下巴想了想,忽然一拍手,“因为我对陆老板一见钟情,所以特地绕了路来看陆老板。”

  

 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存了几分逗人的心思,相比起他惯常打交道的那群老狐狸,陆休这人心思简单得就跟汪清泉似的,一眼就能看透了。眼见着陆休果真几分气急,唐承安又笑眯眯地一伸手指在陆休眼睛跟前晃了晃:“哎,陆老板,先别气,再听我说两句。”

  

  陆休压了压脾气:“督军请讲。”

  

  “我呢,也知道你要说什么,”唐承安故作神秘地朝着陆休勾勾手,示意人再往这边靠一点,“其实吧,我是不相信自己当真一见钟情了,所以才特地来见陆老板第二面。”

  

  陆休气极反笑:“督军相声讲得倒是不错。”

  

  “我也觉得挺不错,”唐承安遗憾道,“就是可惜我那捧哏押人去了,这会也没个人陪我一块说道。”

  

  他说着,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得问道:“那陆老板怎么又在这?”

  

  “过来送点东西,”陆休定了定神,“这边有几家老人平日里生活就困难些,现在天冷,想来会更难捱一点。”

  

  “陆老板当真是人美心善,”唐承安调侃道,“哎陆老板,你可别这样看我,我是个当兵的,又不是做慈善的,平日里能给我的兵弄来点军饷已经够能耐了。”

  

  陆休别过头去:“有点能耐全打自己人去了。”

  

  他声音小,但唐承安却听见了,挑眉道:“陆老板,话可不能这么说,再怎么说也是他先动的手。难不成,只准他杀我,不准我打他?”

  

  “可……”陆休可了半天也没可出半个字来,唐承安看着他,大概也能猜出他想说个什么东西。没真正见过血的人多半都怀揣着一种自说自话的理想主义,只要你开了枪,那你就是错的,他才不管什么前因后果,只一味地臆想着自己看到的东西,再把他自以为是的正义安到别人头上,“可什么呢?陆老板。”

  

  陆休声音不由自主地就低了下来:“可为什么不去打日本人?”

  

  “陆老板,这打仗可不是跟你在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唱两句那样就算完了的。陆老板心善,连个杀手的死都看不过去,那我要是告诉你,这打起仗来,一死就是几万,几十万呢?”唐承安静静地看着他,“等真打起来,打完了,记到史书上就是某年某月中日两军交战,死伤十余万。就这么轻飘飘地一句话,后头藏着的,是十几万的妻离子散。”

  

  “我知道你们平时看多了新思想新文化,成天脑子里转的就是要爱国,要进步,觉得我这样的人碍了整个国家。但是呢,就现在这个中国,既没个能说得上话的政府,也没别人的军事技术,这爱国和进步,都是要付出代价的。代价也简单,就是拿人命去填,填多了,这个国家也就站起来了。而这填命的人,就是去打仗的人。”

  

  唐承安看着陆休的神色,忽然笑了一笑,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放在陆休的手心上,“我今天话说得多了些,还希望陆老板不要介意。这弹壳是我从湘地战场带回来的,难得跟陆老板有缘,就送给陆老板了。”

  

  陆休低头看着那弹壳半晌,再抬头时神色却是几分茫然,他看着唐承安,刚要说些什么,却被一阵汽车鸣笛声打断了。两人转头望去,便看见副官站在车旁朝这里招呼道:“督军。”

  

  唐承安挑挑眉:“这倒是不巧。”

  

  说罢,他又朝着陆休微微一笑:“陆老板,改日再见。”

  

  

  

  唐承安说改日再聊不过是句客套话,却没成想刚过了几天,陆休当真登门道歉来了。

  

  说是登门道歉,实际上也只登了个门。副官拎着那一袋子雪茄洋酒回来的时候还在纳闷:“这陆老板干什么呢?”

  

  “谁知道,”唐承安随手翻过一页报纸,一抬眼的时候正好瞧见陆休站在楼底下回头望这儿看,眼底不由得闪过一丝笑意,“陆老板把东西给你的时候,有说什么没?”

  

  “说了一堆,”副官苦笑道,“我听了好半天,又是说他回去以后想了很久,又是说让我同您转达一下歉意……不过我看他精神却是也不大好,那眼睛底下都还挂着黑眼圈。”

  

  “跟你以前一个样,不知道天高地厚,完了被我说了一顿就气得半夜睡不着,第二天练兵的时候还偷偷摸摸打哈欠,真当我没看到?”唐承安看了他一眼,“这几天要是有陆老板的戏,就去买两张票捧捧场,别我那一顿说把人家演艺事业给耽误了。”

  

  

  

  买一次两次也罢,可买上十次八次的时候就有些不对劲了。副官看着那票不由得心里直犯嘀咕,总觉得督军这两个月往梨园跑得未免太勤了些,虽说对比其他那些真爱戏的军阀来说不算什么,但相较于以前的唐承安却是大大的出格了。

  

  他以前同唐承安也聊过几次,也知道陆休那模样确实正合唐承安的胃口。

  

  可这——

  

  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副官看着笑吟吟同陆休说着话的唐承安,没忍住就念了句佛,来来回回在心里头想了十来遍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姻,一咬牙一闭眼只管继续给他的督军买票去了。

  

  但话虽这么说,等到唐承安当真在街上把陆休拦下来,说要请他去赏花的时候,副官却还是只觉得眼前一黑。好在那陆老板是个明事理的,也没跟着他们督军一块胡闹,当机立断就给拒了,副官这才松了一口气。

  

  “可惜了,”唐承安遗憾道,“昨儿那玫瑰园的老板还在同我说他那儿的花开得差不多了,问我什么时候有空过去赏花喝茶。我原本想着难得请陆老板赏个脸,如今看来却是没那个荣幸了。”

  

  陆休勉强笑笑,刚要说话,却忽然神色一变,只跟唐承安道了个歉,说自己不是不愿去只是实在脱不开身,便匆匆忙忙地离去了。

  

  唐承安转头望了眼陆休方才看去的方向,除了一辆停在那的深色轿车,却也没再看见别的什么了。但陆休刚刚那反应,明眼人一看就只知道其中有什么不对劲。唐承安眯了眯眼,轻声吩咐副官道:“去查查。”

  

  查人并不是什么难事,这年头买得起车的,数来数去也就那么些个人。

  

  唐承安随手将送上来的消息折了几折丢进火里,看着那火苗噼啪作响着将纸张吞噬殆尽,明明暗暗的火光映在他脸上,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。半晌,唐承安才若有所思道:“等这有空的时候,我们倒是可以去拜访一下陆老板。”

  

  但没想到,这一有空,却是整整有空了两个月。唐承安刚打定主意要去找陆休,他的辖区里头却是碰巧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乱,要赶路,要镇压,末了还要安抚民心,等他好容易把这一串的事情都忙完了,却又听到些关于陆休的风言风语,这才总算是想起来了自己前些日子说过的话。

  

  这街坊传言倒也没说别的,只是说这陆大家已经两个月没怎么露面了,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,就连吃穿用度都是找了专人送去家里,怕不是得了什么难以见人的顽疾。

  

  副官一直到站在了陆休家门口还在纳闷:“这陆老板不会当真得了什么顽疾吧?”

  

  “这种话,别人信,你也信?”唐承安瞥了他一眼,刚要伸手去敲门,那门却冷不丁地一下打开了,顿时只把门内门外的人齐齐吓了一跳。但门内的人还只是愣了一愣,门外的人却是吃惊不小。

  

  “陆老板,你这是不唱旦角,预备着改行唱小生了?”唐承安被陆休请进了门,坐到沙发上的时候还忍不住又打量了面前人一眼,“你这样子……”

  

  陆休摇摇头:“不唱了。”

  

  唐承安却没有特别吃惊,只是缓声问道:“怎么忽然不唱了?”

  

  陆休不说话,只是摇了摇头,伸手将手里的帽子挂在了衣帽架上。唐承安放下手中的茶盏看了他一眼,陆休穿着风衣衬衫,又留着短短的胡子,这要是再带上帽子墨镜,只怕是不熟悉他的人根本认不出来是个谁。

  

  但是他不说,唐承安却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来,他想了想,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张照片递到了陆休眼前:“陆老板,这上头的人,你认识吗?”

  

  照片上是个瘦削的中年人,三十来岁的模样,头发被发胶固定出造型,眼神阴郁,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。

  

  陆休脸色一变:“这人……”他当然认识这小胡子,带着手下大摇大摆地闯进他的戏班,还指名道姓要他去给日本人唱戏,他一天不答应,就来堵一天的门,跟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,但唐承安又为什么会突然问他这个?陆休目光复杂地抬起头来,想问什么,最终却也没问出口。

  

  唐承安一直留意着他的神色,眼见着这人脸上神情变来变去,心里大概也有了个数,便也不再多说什么,只是将照片收了回去淡笑道:“我也不瞒陆老板,那天你走了以后,我觉着不对,就去叫我的人查了查。”

  

  陆休一下站起身来:“你这是侵犯个人隐私!”

  

  “哎,陆老板,”唐承安一挑眉,“我查他又没查你,这算哪门子个人隐私?”

  

  “但……”陆休一窒,想反驳却又找不出个合适的说辞,他本以为这事过段时间也就过去了,却没想到唐承安会过来横插一脚。

  

  “但什么?”唐承安玩味道,“难不成陆老板当真打算留一辈子胡子不唱戏了?”

  

  陆休的声音一下低了下去:“我报过警了。”

  

  “那家伙后边是日本人,警察就是想管也管不着。”唐承安嗤笑一声,起身站到陆休跟前,一步步将人逼到墙角几乎站不住了,才轻笑着凑到陆休耳边道:“陆老板,你怕了?”

  

  “先别急着否认,”唐承安侧头望向陆休的眼睛,“你怕他是理所应当的,你既不是我这样的军阀,也不是高官权贵,走下了那戏台子,你就是个普通人。不过陆老板,我就问你一句话——”

  

  “要是给你一把枪,你还会怕吗?”

  

  说完,唐承安稍退了几步,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只银色怀表看了看:“陆老板要是想好了,不如十分钟后,一同去我的督军府上坐一坐?”

  

  

  

  坐坐?这算哪门子坐坐。陆休看着墙边陈列着的一排枪械不由得苦笑,他被副官蒙住眼睛领着往前走的时候还在猜测这是要去什么地方,却没想到竟是直接被带到地下室来了,更没想到唐承安竟然将这督军府的地下室改成了一个靶场。

  

  唐承安给的这把枪,哪止是一把枪?

  

  “陆老板,来了?”陆休刚转过头去,手心里就被塞进了把冰凉凉的东西,唐承安低着头将他的手指摆弄成正确的握枪姿势后才笑道,“这枪后劲小些,给你用也正合适。”

  

  陆休并不认识什么枪械,他垂眸看了半晌,忽然迟疑道:“督军为什么要帮我?”

  

  “帮你?”唐承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,手掌忽然顺着陆休的身体暧昧地往下滑,“我是当兵的,又不是做慈善的。”

  

  陆休一惊,下意识地伸手想将唐承安的手挥开,却忘了自己手上还拿着一把枪。这一抬手,却是正好将那枪口对准了唐承安。

  

  在场的三人皆是一愣,副官几乎瞬间便拔出抢来对准了陆休。

  

  唐承安给副官一个眼神,示意他将枪放下后才望向陆休:“没想到陆老板脾气还挺大的。”

  

  陆休身子一僵,手里的枪却鬼使神差地没有放下,唐承安看向那个黑洞洞的枪口,忽然无声地笑了笑,竟是一步跨出将那枪口抵在了自己的胸膛上:“陆老板。你要杀人,也要看准了心口再打啊。”他将手覆在陆休的手上:“对,握住这……”

  

  陆休的手越发颤抖,简直要拿不住那把枪,可唐承安的手还压在他的手上,几乎是强迫般逼着推着陆休去摁下那扳机:“怎么不摁下去了?陆老板,你——”


  咔哒。

  

  陆休一下坐倒在地上,他手颤抖地厉害,可望着笑吟吟站在那的唐承安,他心头涌上来的却不是愤怒也不是别的,而是一股没由来的庆幸。

  

  庆幸什么呢?唐承安拿一把空枪耍了他,可他这会能想到的,却是还好这是一把空枪。

  

  “陆老板,”唐承安蹲下身来看着他,“对着人开枪这种事,开一次是开,两次、三次也是开,这次怕了,下次就不会怕了。”

  

  他朝陆休伸出手去:“等你有空的时候,只管和我的副官联系,让他带你来练练就行了。”

  

  唐承安说的练,自然不仅是练枪,有时他闲下来,还会教教陆休近身格斗一类五花八门的东西,如此反复了将近两个月,眼见着陆休自己都快坐不住了,唐承安这才松了口:“陆老板,你要是想好了,也就可以去找那小胡子了。”  

 

  但唐承安话虽这么说,陆休却也不可能当真去找那小胡子。让他去找那种人低声下气,还不如让他留一辈子胡子算了!唐承安知道他的心思,想了想只说让陆休剃了胡子回去唱戏,用不了过久,小胡子自然会找上门来。

  

  

  

  果真,还没等陆休重新唱两天戏,那小胡子就先找了过来:“陆老板这是想明白了?”

  

  陆休冷笑道:“一出戏而已,倒是为难你费尽心机了。”

  

  “我说陆老板啊,你这话可就生分了,”那小胡子笑得几分得意,他半眯起眼睛瞧了眼陆休,忽然拖长了调子,“一出戏而已,谁听不是听呢?中国人听得,日本人,自然也听得。”

  

  “更何况,陆老板不是也答应唱了吗?”

  

  陆休直到坐上了车还在那恨得牙痒痒,他烦躁地卷了卷那身西装衬衫的袖口,却还是怎么弄怎么别扭。他不想穿长衫,打小生他养他的父母,教他唱戏学艺的师父,多半都是一副长衫模样,那身衣服构成了他对人世间最初的认知。可穿惯了长衫马褂,偶尔难得穿一回西装到头来却又是在这么个情形下,顿时只觉得越发难受,也越发的瞧着周围不顺眼。

  

  可偏偏那开车的司机还在笑。

  

  笑完了,他把帽檐朝上抬了抬,露出大半张脸来,冲着陆休一挑眉道:“陆老板,你这都气了一路了,还嫌不够?”

  

  陆休惊得一下坐直了身子:“督军?!”

  

  “怎么,不想见我?”唐承安啧了一声,眼疾手快地一转方向盘避开路边追逐打闹过来的孩童,“真没想到我唐承安还会有亲自给人开车被嫌弃的一天。”

  

  “我,不是,就是……”陆休结巴了半天,好一会才总算是问了出来,“督军怎么会在这?”

  

  “本来这会坐你边上的应该是我的副官,”唐承安吹了个口哨,似乎心情很不错,“但是碰的巧了,我的人抓住了肖小姐的一点小尾巴。我也早就看他不顺眼了,正好借这么个机会搞搞他。”

  

  陆休一愣:“肖小姐?”

  

  “是啊,”唐承安随意道,“就让你去唱戏的那小胡子,他这人没什么真本事,全靠着后台撑着。他手底下那帮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,一个比一个阴阳怪气恶心人,比姑娘家的还不如,久而久之就被叫成了肖小姐。”

  

  陆休笑得呛了一下,顺了好半天气才又急急忙忙地问道:“那你们去抓他,是要……”

  

  “让他长点记性而已,”唐承安瞥了一眼窗外,慢慢地将车停了下来,“杀他?不杀。我现在还不能明目张胆的动他,日本人没有大动作,我现在动了手反而不占理。”

  

  深黑的小轿车停在一栋西式小楼下,陆休却低着头还坐在车上没动。半晌,他才一咬牙推开车门,可刚走了两步却又一下转了回去。唐承安摇下车窗看着他:“怎么了?”没等陆休说话,他忽然伸出手来笑着摸了一把陆休的头发:“好了,去吧,我一直在这。”

  

  一直目送陆休走进了那小楼,唐承安才重新戴上帽子,下了车懒洋洋地靠在车门边上,一边晒太阳,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个弹壳来上下抛着。当初他跟陆休说这弹壳是他从湘地战场带回来的自然是哄人玩的,倒也没想到陆休却还当了真,甚至专门找了个小盒子把那弹壳给装进去收好了。

  

  弹壳被高高抛起,在阳光下折射出金属特有的光泽。唐承安的目光落到不远处的那栋小楼上,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在帮陆休什么,日本人手伸得太长,他早就不大舒服了,陆休呢,也只不过是恰好被他借着推了一把而已。这小花旦是有意思,长得也确实好看,别人或许看不出来,但他却能瞧出来陆休骨子里藏着的那点野性难驯。

  

  楼里边有他的人,这会也该按着他的吩咐将那东西交给陆休了,剩下的,就是看陆休怎么选了。

  

  弹壳从空中直直地落下来,从唐承安这儿看去,却是正好将那小楼分成了两半。

  

  枪响。

  

  唐承安嘴角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。

  



  那两个日本兵就这么倒在地上,陆休有些嫌恶地掸了掸袖子,好像想把沾在他身上的那一丁点东洋气息都给抖下去,最好甩得远远的,再也不要踏进来似的。

  

  “我只当陆老板那双手化起妆来稳稳当当,”唐承安上了楼后又朝着地上随意补了两枪,靠在门框上看着陆休笑道,“没想到杀起来人来也轻轻巧巧。”

  

  “杀人而已,”陆休站在血泊里摆弄着那把枪,忽然轻笑了一声,气定神闲地却像是站在他的戏台上,“戏里杀得,戏外,自然也杀得。”

  

  “那你倒是说说,还要在那一地血里头站多久。”唐承安来回打量了一眼,“陆老板,难不成还要本督军亲自抱你过来?”

  

  陆休抬脚跨过去:“这就不劳烦督军费心了。”

  

  “哪能不费心呢?”唐承安靠在门框上唉声叹气,“你杀得倒是干脆,这后头收拾起来可就麻烦了,日本兵又不是那地痞流氓,随便找个地扔了也没人管。”

  

  陆休也是一怔,但随即又道:“等追究起来,只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便是。”

  

  “那那些戏迷们怕不是要把我的督军府给拆了,”唐承安笑道,“我敢给你枪,自然也有法子处理这事。陆老板呢,就安安心心唱你的戏,沾血的事,只管让我们这种人去做就行了。”

  

  他拍拍手,忽然又从后头转出来一个人,深青长衫,金丝眼镜,一双黑瞳沉静似水,看着年纪轻轻的,身上却有种同年纪不符的老成气质,那人站定了,只探头打量了一眼就忍不住叹气:“督军这是看我太闲了,给我找事做呢。”

  

  唐承安似笑非笑:“我说叶黎,你们叶家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倒卖军火,我都睁只眼闭只眼了,结果现在——本督军的面子是连这点事都请不动你了?”

  

  “督军说笑了,”叶黎笑道,“何况,这也算不上什么事。”

  

  确实算不上什么事,唐承安有兵有手段,叶家有钱有门路,更何况能背黑锅的大有人在。但他们具体是怎么处理的,陆休却是不得而知了,那个世界他踏了半只脚进去,却也只能踏个半只脚进去,再往深里,就不是他能涉足的地方了。

  

  就跟唐承安说的一样,他只能安安心心唱他的戏,沾血的事,还轮不到他来做,陆休对此心知肚明。

  

  打在日本兵身上那两枪,他当时说得轻巧,却也只有陆休自己知道,他那藏在身后的手抖得有多厉害。好像只是简单的扣了两下扳机,声音也闷得好像只是打在了猪肉上。只有午夜梦回时那股子挥不去的血气才叫他始终记得,自己是真的杀了人。这双原本白净修长的手上,到底是沾了血。陆休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,灯光从他身侧落下来,将脚下的一方天地照得透亮,他就这么站在台上一舞袖,那时光就也好像在那咿咿呀呀里一并流走了一般。

  

  陆休开了枪后的当天,唐承安就遣了人送他回住所,只说让他安心唱戏,要是出了什么别的变故,自然会有人同他说明。除此之外,也只说是让他别为此事担忧,等过了两周,若是没事,便也真的没事了。

  

  但唐承安虽然这么说,陆休却也不可能当真就没心没肺不管不顾。几次唐承安来看戏的时候,他都想说起这事,却被都被人笑着应付了过去。

  



  九月的城市刚刚入秋,天气却还几分炎热。陆休满腹心事地走在街上,他特地挑了这么一个还算得空的日子前去拜访,不仅是想同唐承安正儿八经地说说那事,也是想见见这人。见什么呢?他也不知道,也可能只是想见见而已。

  

  他想得出神,冷不丁却撞到了个行色匆匆的学生身上,那学生穿着长衫,手上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,陆休被撞了一下没看清,只能隐约瞧见那上头似乎写了不少字。那男孩子慌慌忙忙地同他道了歉,还没等他说话,就一溜烟儿的跑开了。

  

  陆休回头望了望那学生离开的方向,这才忽然惊觉今天街上的学生似乎格外地多。穿着长衫的男学生,穿着裙衫的女学生,他们或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块说着什么,或踮着脚尖站在路边好像在等着什么人。一片黄叶打着旋落下来掉进他手心里,陆休低头看着,脑子里平白无故地就冒出来一个念头。

  

  这念头太突兀太奇怪,陆休连着甩了好几下脑袋,好像想将那念头从他脑子里甩出去一样。半晌,他才定了定神,客客气气地同那门卫报过了家门,只说自己预备着创编一出新戏,想同督军聊上几句,好取些素材回去。

  

  门卫应了下来,刚将那消息报上去没多久,老管家却是亲自来接人了。他一面引着陆休朝前走,一面笑道:“下回陆先生来的时候,也不必同门卫细说了,只管直接进来就是了。”

  

  陆休连忙摇摇头:“这怎么行。”

  

  “是督军亲自吩咐的。”老管家笑眯眯地站在楼梯边上,微微弯下腰朝着陆休道,“督军先前说了,要是陆先生来了,就请您上楼先坐着,他有话要同您说。陆先生,请。”

  

  督军府的二楼大约是被唐承安特意改过的,高大明亮的一扇落地窗落在那,只要一偏头,就能把下面的情形看个清清楚楚,阳光从上面落下来,在地上映成大片大片繁复的花纹。

  

  唐承安坐在窗边,这会听见了脚步声,便抬起头来朝着陆休微微一笑:“陆老板来了。”

  

  陆休点点头:“督军。”

  

  “陆老板来找我,是为了之前那事吧。”唐承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,“不过……这事暂且不提,陆老板倒不如坐下来,陪本督军一块看一出好戏。”

  

  陆休霎时想起街上那些神情异样的学生,抬起头来愕然道:“督军?”

  

  “陆老板别这么看我,本督军可什么都没做。”唐承安放下茶盏轻笑道,“我不过是这出历史大戏的旁观者而已。”

  

  他话音刚落,楼下便霎时传来一阵暴喝,那声音由远及近,就跟炸雷似得一下在人耳边炸开来,陆休一下转过身去,肉眼可及之处浩浩荡荡推推搡搡的却满是穿着长衫喊着口号的学生,他张了张口,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,半晌却也只是哑声道:“督军想让我看的,是这个?”

  

  “算是吧,”唐承安随手拿起一旁的报纸又翻了起来,“陆老板倒也不必怀疑我在里边动了什么手脚,孙先生喜欢把政治掺和到教育里边去,但我可没心情去给自己找麻烦。这些学生只要没人管他们,自己闹腾一阵也就各回各家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“只要别再给我弄个匡互生出来,我也没兴趣跟他们过不去。”喊着口号的学生举着横幅在街上走得浩浩荡荡,唐承安看了眼那个站在那情绪激昂地做着演讲的先生,忽然笑了一声:“不过这人倒是有意思。”

  

  匡互生?陆休也知道他,火烧赵家楼,确实干了件好事,但他开了门带着一群学生进去打砸抢,年轻气盛地简直活像个地痞流氓,可他偏偏因为有面爱国主义的大旗护着,这才愣是从流氓变成了英雄。他看着那群学生,半晌,忽然轻声道:“这历史,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?”

  

  “陆老板,你这问题也有意思,”唐承安放下报纸,摩挲着下巴想了想,“要是让我说的话,这历史大概是个车轱辘。”

  

  陆休一下来了兴趣:“哦?”

  

  “是车轱辘,没准还是个木头的,一走起来就吱呀呀响的那种,又老又破,还得驮着这五千年的国家往前跑,可偏偏这国家上头还缠着无数枷锁荆棘,拖着拽着不让这个车轮动弹。”

  

  唐承安笑了笑,目光又投向窗外,“于是就有一群人站了出来,顶着刀光剑影,把自个的鲜血涂到车轮上,推着拉着让这破破烂烂的帝国朝前走,就跟魔怔了似得,一边推还要一边念叨‘跑起来啊,快一些,再快一些,好追上那些走在前头的国家。’,别的路我不知道,但是这五千年帝国的路,一脚踩下去,一个窟窿一个窟窿的,全是人命。”

  

  陆休沉默许久,半晌才问道:“那督军觉得,自己又是哪一个呢?”

  

  他这话没头没尾的,但唐承安却听懂了,他笑了一下,伸手比划道:“我吗?我算不上枷锁,也算不得拉车的人,我顶多算得上是根绳子。就河滩上纤夫拉船的那种绳子,见过没?”

  

  眼见着陆休被他逗得乐了一下,唐承安才接着说了下去,他指了指窗外那群学生:“他们才是拉车的人。”

  

  又指了指自己:“我是那根帮着他们拉车的绳子。”

  

  “我有兵,有枪,能守得住一方安定,他们有理想,有热血,能推着这个国家朝前走,但是到底利益摆在那……他们的理想里,容不下我这种人。”唐承安静静地看着陆休,“我就跟纤夫那绳子一样,可以帮他们使上劲,但也会勒得他们生疼,一拉一拽,就磨出一肩膀的血来。”

  

  下头那先生还在讲得激昂,唐承安半眯起眼睛,用手比划成了一个枪的模样,朝着那先生轻轻一扬——

  

  枪声顿起。

  

  那先生忽然一下倒了下去,渗出的鲜血把那白褂都染红了小半。

  

  陆休一惊,扭头看向唐承安。

  

  唐承安也是一愣,下意识地朝着陆休两手一摊,好证明自个当真没有拿着枪。

  

  天地良心,他哪里敢真拿枪对着那些个先生学生?前些日子湖南抓学潮闹事失手打死了一个女学生,隔天就有人抬着棺材堵在门口,扬言要严惩那打人的士兵,要赔偿,要道歉,报纸上各类舆论哗然一片,又是“鬼蜮其心,豺狼成性”,又是“贼匪当道,泱泱中华竟沦为人间炼狱,呜呼哀哉!”,简直恨不得千夫所指,将人死死的钉在耻辱柱上才好。

  

  督政府当然不是什么都没做,可报纸上偏偏又对督政府的善后措施却是只字不提,只一味说着什么“纵兵行凶”,只是读着,便让人觉得诛心。这年头,连个占山为王当土匪的都晓得要扯上一面爱国大旗做幌子,更何况他这个但凡有点动作便处处受制的督军?

  

  陆休一下站起来:“我去看看怎么样了。”

  

  唐承安伸手拦住他:“你这会下去只会更乱,我等会儿找人换身衣服下去瞧瞧,这群学生本来脑子就够热了,再瞧见军装怕不是要直接上手打起来了。”

  

  他话音刚落,就见副官煞白着脸冲了进来:“督军,山东来电!”

  

  “怎么了?”唐承安皱眉问道,“慌里慌张的。”

  

  副官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陆休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,唐承安不在意地摆摆手:“陆先生不是外人,有什么话你自己掂量着说就好。”

  

  唐承安话虽然这么说,陆休却也不是不识趣的,他眼瞧着副官那一副为难模样,心下一琢磨就干干脆脆的起了身,朝着唐承安一拱手,只说自己刚刚上来的时候瞧见外头有盆花好看得紧,这会想去再看上两眼,仔细赏玩一番。说完,得了唐承安同意,也就先行出去了。

  

  副官这才看向唐承安,低声道:“督军,张宗昌死了。”

  

  “死了。”唐承安面色不变,“怎么死的?”

  

  “枪杀。”副官顿了顿,又道,“在济南火车站,被人追着连开三枪,当场就死了,杀他的人还扔了枪,对着天大喊说自己是为先父报仇。”

  

  唐承安嗯了一声:“就这样?”

  

  副官点头道:“那人已经被关起来了,说是现在济南那边市民协会、妇女团体一类的都在准备上书国民政府,请求特赦。”

  

  “有意思,”唐承安伸手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了敲,“张宗昌那点老底被白崇禧收了个干净,这会回山东估计也就是想着东山再起,偏偏那地现在住了个韩复榘……”他沉吟了一会,忽然问道:“陪着张宗昌回山东的是什么人?”

  

  “韩复榘的手下,石友三。”副官顿了顿,又道,“按着眼线回报,张宗昌遇刺的时候济南火车站里里外外的全是士兵,偏偏还让人追着张宗昌打了三枪,直到打死了才一哄而上抓了人,蹊跷得很。”

  

  “有个石友三在那,他张宗昌碰见个什么稀奇古怪的死法都是正常事。”唐承安嗤笑一声,“而且这里头,怕不是还有张少帅的动作。”

  

  “张少帅?”副官哑然道,“可张宗昌……不是当了他奉系了几十年的狗。”

  

  “狗也是会咬人的,”唐承安眯了眯眼睛,“你应该也听过他收白俄雇佣军时候那架势,当初张大帅在的时候他可能还忌惮着点,后来那老东西叫日本人收拾了,他张宗昌一个活土匪,又怎么可能把张少帅放在眼里头。”

  

  副官沉默了一瞬:“那特赦令……”

  

  “特赦令?怕不是没几天就给颁下来了,”唐承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,瞟了一眼还在闹腾腾的窗外,示意副官自己去看,“看见没,那些百姓,学生……他们都恨军阀。蒋委员长刚复职就想着大兴兵戎,汪精卫那一派则成天琢磨着怎么把他拉下马,孙夫人那边呢,又在扯着大总统当大旗,时不时的也来膈应他一下……张宗昌怎么死的不重要,他死在哪,死在谁手上,也不重要。他这会死了,也不过是恰好给了南京方面一个安抚民心的借口和姿态。”

  

  副官面色一变:“督军,您是说……”

  

  唐承安无声地笑了笑:“军阀该死。”

  

  这四个字背后藏着的意味太重,连带着这偌大的屋子都像是静默了一瞬,过了好一会,副官才带着怒意骂道:“那他中央军算个屁?”

  

  “所以你说这特赦令颁还不是不颁?不费一兵一卒,还能顺了杀军阀的民意,多舒坦。”唐承安叹口气,“那姓郑的也有意思,这为父报仇的戏码唱得比台上还好看,我要是蒋委员长我也乐得喝茶看戏。就是这张宗昌可怜了,临死了还被人拉上台唱了一回丑角。”

  

  副官张了张口,刚想说些什么,却见唐承安又笑了笑道:“也不能这么说,他张宗昌这辈子也算值了,打苏杭,入山东,白俄兵收过,铁皮车上过,连诗词歌赋都让他一样不落的作了一通,我上回还听过他那破诗,什么‘远看泰山黑糊糊,上头细来下头粗。’……你别说,还挺押韵的。”

  

  “就是我原先还以为他能祸害遗千年呢,再不济也该死在战场上。”唐承安说这话的时候还在笑,可眼底却带了几分兔死狐悲的落寞,“倒没想到死的这么窝囊。”

  

  副官的嗓子也哑了几分:“督军。”

  

  “罢了,”唐承安沉吟一下,“走吧,你跟我去送送陆先生,顺便瞧瞧外头到底是个什么光景。”

  

  外面倒没唐承安想得那般混乱,一方面刚刚下头的兵接了令,早早地就换了衣服下去维持起了秩序,另一方面也好在那群学生里面还有几个脑子清醒的,这才没弄出更大的事来。

  

  唐承安得了汇报,随口问道:“那先生怎么样了?”

  

  “并没什么大碍,”副官答道,“也是他命大,那颗子弹恰恰好就打在了肩头上,也没打在旁的地方,加上医生去得快,这才捡了条命回来。”

  

  “人找出来了吗?”唐承安伸手在桌子敲了敲,“算了,先不管这事。你今天就去找两家报纸,把我们的人维持秩序还救人这事好好渲染一通,这种事情上,咱们也学学蒋委员长,下手得快,省得他们再编排些乱七八糟的。”

  

  副官得了令,也就下去办了。

  

  报纸好找,开枪的人却不好找,当时那场面乱糟糟的,枪一收,衣服一扒,谁知道谁是谁?人山人海里面想揪出个人来,何等之难。一直等到过了好几天,副官才来报说得了些消息,已经顺着去找人了。

  

  好巧不巧,这提供消息的人,却是陆休。

  

  老管家引着陆休将人请上楼的时候,唐承安正坐在窗户跟前看书,听见脚步声到近前了,才合上书朝着陆休微微一笑:“陆老板,又见面了。”

  

  陆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:“督军找我,是为了前些日子那事?”

  

  “也不是,”唐承安扬了扬手上那本书,陆休这才瞧见那原来是本梅派的戏曲评述,“我最近对这唱戏,是格外的感兴趣。所以想找陆老板来教我唱两嗓子,行不行?”

  

  陆休无奈:“督军可别拿在下开玩笑了。”

  

  唐承安哦了一声:“那就是我对陆老板想念的紧,一日不见思之若狂。”

  

  陆休彻底没辙了,只轻轻地叹了口气:“督军想问的,就是前些日子那事吧。”

  

  唐承安笑道:“那陆老板有兴趣仔细跟我说说?”

  

  其实说也没什么好说的,毕竟看见犯人的是人也不是陆休,是门口的那个小童。按照那小孩的说法,他是那天嘴馋了溜出去想买块糖,碰巧了就瞧见有个人鬼鬼祟祟的往外跑——

  

  唐承安听到这儿忍不住就一挑眉:“陆老板,这话你也就信了?”

  

  陆休沉默半晌,低声道:“万一呢。”

  

  唐承安笑笑:“那我也不瞒陆老板了,话,是真的,人,也找到了。”

  

  “找到了?”陆休一楞,唐承安点了点头:“找到了,就是这人找到的时候已经……”

  

  他没说话,只是比划了一个动作,但陆休却看明白了。

  

  “你瞧着窗户外头……是要变天了啊。”唐承安也没再往下说,只是站起身来朝窗外看去,那天空阴沉沉的,铅块似的积云压在人顶上,简直好像那随时都会扑下来的洪水猛兽,他看了好一会,忽然转过头来对着陆休微微一笑,“陆老板,以后出门——可千万要记得带伞啊。”

  

  唐承安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,却叫陆休心里一下打起了鼓,可等到他出了门的时候,偏偏又真就下起了雨。老管家叫了车,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到了门口,末了递上来一把伞:“陆先生,路上小心。”

  

  那雨幕层层叠叠地从天下落下来,好像要一切都给冲刷个干干净净。陆休临上车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,却忽然觉着不远处那一摊深色的东西,像极了血迹。

  



  一直等到回了住所,陆休还在想着刚刚那一场对话,唐承安这人——

  

  这人怎么呢?他也说不出来,他原先对这个人的印象,也就是报纸上谈话间听来的刻板模样。然而这会再想起来的时候,那些印象却又似乎都被尽数抹去了,重新造了个活灵活现的唐承安在他心里头来回蹦跶,穿着军装,别着枪,身上那股子战场里头洗练出来的杀气盖也盖不住,可偏偏又喜欢笑。

  

  陆休想了一下,忍不住就也想笑,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同唐大督军说过,他这人一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上还会冒出来个浅浅的酒窝,连带着那一身的杀气都像是被柔和了下来。

  

  想到最后,他心里却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思,干脆起了身预备着去屋里翻翻,要是没记得错的话,唐承安那本书,他似乎也有那么一本。但还没等他动身,门铃却是突然响了起来,陆休透过猫眼朝外瞧了一眼,见是唐承安的副官,这才开了门问道:“督军那边,是还有什么事吗?”

  

  副官递过来一个盒子,客客气气道:“没什么事,只不过是督军说几回陆先生来的时候,都瞧见您挑了这种糕点吃,碰巧先前买了有多的,就给您送过来一盒,就当是辛苦陆先生跑刚刚那一趟了。”

  

  唐承安这人……

  

  陆休送走了副官,独自一人抱着那糕点盒子坐在屋里。盒子是崭新的,拆都没拆过,一点也不像是买多的,但唐督军说是买多的,那就是买多的。陆休摇摇头,伸手从里头拈了一块出来咬了一口,甜滋滋的,很是合他的口味。

  

  

  

  之后的一个多月唐承安倒是没再差人找过他,但只要是他的场子,唐承安就必定买下那一排最好的票来捧场,穿着深色军装的年轻军阀坐在台下,那双眼睛瞧着他的时候里头盛满了笑意。话照说,戏照看,平日里一碰面唐承安也会笑着同他打招呼,可陆休心里就是平白地不知道是什么滋味,总觉得这人有点刻意避着自己的意思。唐承安在避什么,他不知道,自己心里这是个什么滋味,他也不知道。

  

  他们两个人站的位置不一样,听到的见到的也不一样,好像也就现在这个距离恰恰好,正合适,不会伤着彼此。

  

  可怎么就是有点不甘心。


  但再不甘心又能怎么办呢?陆休想来想去,最后还是干脆在信里夹了张戏票托人给唐承安带了过去,只说自己最近刚编排了一出新戏,问唐承安有空要不要来看看。

  

  看戏是其次,首要的,则是跟唐承安说上几句话。

  

  可到了最后,信是送到了,人也见到了,话说到最后却是不欢而散,不管陆休说什么,唐承安都只说是自己没避着他,气得陆休一甩袖子就说送客,全然忘了自己连妆都没卸就急急忙忙跑来见人。

  

  但——

  

  他在气什么呢?月光下一路踢着石子往前走的陆大家难得有了一点22岁的样子,他唱戏的时候眉目传情传得好,却也不代表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,他就当真搞得清这些情情爱爱的玩意。

  

  陆休叹口气,一抬头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督军府后头。偌大的府邸在这月光下,活像一尊沉默的巨兽,就那么静悄悄地蹲在那,随时预备着吞噬一切,但陆休的目光,这会却只能落在二楼阳台的那个人身上。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,就这么一下喊出了声:“督军。”

  

  唐承安披着大衣站在那,里头还穿着他的军装常服,武装带上头的钢扣被月光照得烨烨生辉。他手上拎着个瓶子,正在一口一口地喝着,好像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,听见有人喊他,他才抬起头来侧目望去。陆休站着的地方有些背光,但刚刚那一嗓子还是让唐承安把人认了出来:“陆老板,还不睡呢?”

  

  陆休笑笑:“督军不也没睡。”

  

  “这不是正好翻出来之前那些俄罗斯人送的酒,就喝上一点。”唐承安撑在阳台上,伸手把那酒瓶子在半空中晃了晃,好叫陆休看得清楚一些,“那陆老板又是为什么不睡?”

  

  “睡不着,就出来走走,”陆休抬头看着他,“督军,你怎么还穿着军装?”

  

  “那我可不就这么几件衣服。”唐承安叹口气,“除了军装就是军装,也扒拉不出来什么别的。”

  

  陆休一下笑了起来,他往前几步站到了督军府的栏杆跟前,忽然朝着唐承安喊道:“督军。”

  

  “怎么了?”唐承安应了一声,又喝了一口酒,“陆老板你可小心着些,那地方有块地砖最近有点松了。”

  

  陆休仰头看着他:“你看看我。”

  

  晚风吹来秋海棠的香气,月光和灯光覆在他身上,朦朦胧胧地好像将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。唐承安眼角的余光落在他身上,忽然从那呛人的烈酒里头无端地品出来了一丝甜味。那甜味就跟一条丝线一样,从他的舌尖延出去,勾住了他的心头,弄得他几分痒痒。

  

  “我可不看你,”唐承安瞥了他一眼,“我要是看着你,那我这酒就喝不成了。不过……”

  

  陆休刚要说话,却听见唐承安又喊了一声:“陆老板。”

  

  “我府里头的桂花开了,”唐承安望着他,手里的酒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轻轻放到了地上,他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,“明天要是有空,要不要来看看?”

  

  可这都入冬了,哪来的什么桂花?唐承安刚说完就有点后悔,刚琢磨着再说点什么补救一下,一低头,却看见陆休站在那笑得眉眼弯弯:“好啊。”

  

  桂花到底是没看成,第二天戏班就启程去赴了其他地方的商演,等陆休兜兜转转再回来的时候,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。他照旧回台上唱他的戏,唐承安也照旧继续捧他的戏,只不过那一晚的事,却是谁都没再提起过了。

 

  

  

  

  学潮一直闹到临近春节才逐渐平息下来,大街小巷的都开始贴对联,糊灯笼,好像天大的事也压不住这份喜气。唐承安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觉,他跟副官都是光棍一条,一人吃饱全家不饿,节日不节日的好像跟他都沾不上什么边。加上越是临近年关事越多,他成天在督军府里头忙得连轴转,一直到副官把红包递到了他眼皮子底下,唐承安才总算是有了那么一点过年的自觉。

  

  只是这红包——

  

  唐承安纳了闷:“怎么还轮到你给我发红包了,要发也是我给你们发才对啊。”

  

  副官连忙道:“沾沾喜气,沾沾喜气。”

  

  “过年了啊,”老管家在旁边笑眯眯地一拉帘子,“督军一年忙到头,也该歇歇了。有空倒是可以把陆先生请过来,就当聚聚了。”

  

  “行了,”唐承安摆摆手,“不过有空这督军府里的宴席是该摆起来了。”

  

  他琢磨一下,又道:“就是这府里头也没几个姑娘家撑场子,一群大老爷们也没人乐意看,回头你去请点小歌星过来,也热闹一点。”

  

  副官应了声是,刚要出门,却听见唐承安在后边喊道:“等会。”

  

  副官一回头,却见唐承安一脸纠结地敲着桌子,半晌才道:“对了,看看顺便看看……能不能把陆老板请过来。”

  

  有钱能使鬼推磨,只要钱到位了,别说陆老板,就是天王老子那也是能请得来的。副官脑子活,临近宴席前两天就找人把督军府的大厅改成了个小舞池,等到宴会正式开的那一天,本地的富商官绅,唐承安的下属同僚,并着那些个名媛交际花,凡是有头有脸的,都来赴宴,一时之间车水马龙,难得的热闹。

  

  唐承安被人拉着喝了不少酒,自觉有些上头,便寻了个由头就从大厅里面溜了出去。督军府里有个小花园,花园里面有个小亭子,唐承安着人去拿了些糕点茶水,就一个人坐在那吃茶发呆,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转着什么心思。

  

  “唐督军好兴致。”他想得出神,冷不丁旁边突然有人说了句话,吓了唐承安一大跳,转头看去却是陆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旁坐下,也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。

  

  “陆老板兴致也不错,”唐承安道,“大半夜的还来陪本督军看星星。”

  

  今天这云又厚又重,哪来的星星?陆休纳闷地抬起头,结果还真瞧见在那云层散去的地方,稀稀拉拉地挂着两颗星星,顿时只觉一噎:“督军好眼力。”

  

  唐承安乐呵呵道:“这眼力不行,打枪不也就不准了。”

  

  陆休无语,半晌,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:“督军请我来,只是赴宴而已?”

  

 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放得极轻,听着好像是在期待着些什么似的。

  

  “不是,”唐承安咳嗽一声,正色道,“就是想看看你。”

  

  陆休失笑:“我有什么好看的。”

  

  “好看,”唐承安纠正道,“很好看。只是我怕看一眼少一眼了,所以才想多看看。”

  

  “哎!大过年的,”陆休也顾不得形象了,连忙呸了两声又去拉唐承安,“说什么乱七八糟的。”

  

  唐承安笑道:“哪有什么乱七八糟的,我说的不都是大实话。”

  

  陆休气结:“实话也没这样说的。”

  

  “陆老板,我这人戎马一生,脑袋早就已经别在了裤腰上,对什么都已经看淡了。”唐承安笑了一笑,“我先前看过一句话,差不多也就那么个意思,说是看春风不厌,看夏蝉不烦,看秋风不悲,看冬雪不叹,看满身富贵懒察觉。”

  

  陆休也笑道:“看山是山,看水是水,督军这是要成佛啊。”

  

  唐承安摇头:“我可成不了佛,人家佛祖看山是山,看水是水,看万物是万物,悲欢嗔怒好比过往云烟,我不行。”他望着陆休,指了指心口,“我看你的时候,这里便会生出一点欢喜。”

  

  陆休眼睛一下睁大了,他身子往前倾了倾,刚想要说些什么,却见唐承安嘴角噙着些许笑意望着夜空轻声道:“我原先不想告诉你的,但说了也就说了。”

  

  “为何不想告诉我?”陆休好奇道。

  

  唐承安想了想:“因为我太了解我自己了。”

  

  他指了指自己,又在周围胡乱指了一圈:“我这人,和他们其他那些个军阀实际上是一个样的,他们有的人见了漂亮姑娘就想弄回家做姨太太,有的人闻见权势地位就跟饿了几天的狼一样……都是一样的。我这种人,心太大,美人也好,权势也好,金钱也好,那心里的沟壑都是填不满的。所以这感情,多半也来得冲动,就跟那火似的,来势汹汹地把一切都焚烧一空,只留下个满身血骨都填不满的空洞。”

  

  “而且就算我说出来了,又能怎么样呢?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,一举一动就都有人看着,就算我不怕人指指点点,也会怕连累了你。如果只是我看戏,我花钱捧你,那无所谓,但要是传出什么与我私交过密的说法,却并不是什么好事。你呢,年纪还轻,就应该站在台上风风光光的,没必要再被我沾了一身的血气。”

  

  “所以我就不想告诉你,”唐承安笑了笑,“没意思。”

  

  督军府里灯火通明,而这小亭子里却只有一轮当空皓月照着,那清辉的光落下来,好像把这儿同那个喧嚣吵闹的督军府隔了开来,成了另一个世界。

  

  “我倒觉得挺有意思的,”陆休半晌没说话,这会开了口嗓子却隐约带了几分沙哑,“常言都道戏子无情,督军同我说这些,倒也不怕我被权势迷了眼,虚情假意地借着督军的力往上爬?”

  

  他话没说完,却也说不下去了。

  

  唐承安定定的看着他,忽然笑了开来:“我什么都没有,倘若剩下这点权势富贵还能得了你的眼,那拿去也就是了。你有一颗无情心,我有一腔血窟窿,相得益彰,天生一对。”

  

  后头发生了什么,唐承安也不知道,他只觉得自己是迷迷糊糊听见陆休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,自己又回了什么稀里糊涂的。后来?再后来就眼前一黑,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
  

  等他好容易从这断了片的记忆里头爬出来的时候,陆休已经坐在窗户边上喝起了茶。他没穿他惯常的那一身长衫,而是穿了件白衬衫,松松地解开了顶头的那一颗扣子,整个人看着倒是多了几分慵懒的气质。

  

  唐承安摸着头,还觉得有些愣神:“陆老板,你早上起来都不吊嗓子的?”

  

  陆休的眼神活像是看到了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:“唐督军,你早上起来就问我这个?”

  

  “那我要问什么东西?”唐承安打了个哈欠,一起身一低头这才瞧见自己身上斑斑驳驳的痕迹,顿时脸绿了半截,“陆老板,你下手挺狠的啊。”

  

  “我以为……”陆休连忙过来拿了个垫子想给他靠上,“这……那……督军,你要不要再歇会?”

  

  “以为我会一枪崩了你不成?”唐承安挥挥手,示意他把那些个枕头软垫拿掉,“我身上嵌两子弹都能爬起来杀人,这点折腾算什么。哎我说,陆老板你这什么眼神,我又不是什么贞洁烈女,跟人睡了一觉就要死要活的,哭着闹着叫人负责,更何况这你情我愿的事——”

  

  他这话没说完,却突然一下卡了壳,摸着下巴嘀咕道:“等会,好像这样也不错。”

  

  陆休被他弄得一愣一愣的,刚想着要不要出门去拿杯水,结果一转头忽然瞧见唐承安正笑眯眯地朝他勾手:“陆老板,你说这觉睡了,人也给你上了,男子汉大丈夫,一人做事一人当,是不是该负起责来?”

  

  “是是是,”陆休无奈道,“督军叫我负责,那我也必定是得负起责来的。”

  

  “怎么听着不情不愿的,”唐承安嘀咕道,一伸手抓着陆休的衣服玩笑道,“连我的衣服都穿上了,还喊督军呢?”

  

  陆休一愣,想了想干脆俯下身去,两手撑在唐承安身侧,贴着人额头低声喊道:“承安。”

  

  唐承安打了个哆嗦,目光躲躲闪闪的要就往旁边看,耳朵根都红了半截:“别了别了陆老板,这……身份有别……也不是,就,就那什么……”

  

  陆休是第一次看见唐承安这副模样,穿着白色中衣的青年军阀坐在床上,明明比自己还大个好几岁,可这会被人压在身下头,从散开的衣襟里露出的胸膛上还留着自己的痕迹,窗外那亮晃晃的阳光又恰巧照了进来,正好叫人能看到他红透了的耳朵根,这可真是——

  

  真是……陆休轻轻咳了一声,觉得自己的耳朵根大概也红了半截。

 

  

  

  若是按照往年的惯例,那在督军府摆过宴席之后,剩下的日子就是唐承安跟副官两个孤家寡人对着发呆,顶多再喊上两个下属同僚凑桌麻将弘扬国粹。不仅如此,八成还要应付南京方面给他找的各种不痛快,虽说多半不是什么大事,但也格外的膈应人。

  

  但今年不一样了。蒋委员长自打复职以后就忙着搞他的“攘外必先安内”,既没给唐承安弄个什么特派专员来添堵,也没玩那一手杯酒释兵权的把戏。中央勾心斗角,地方争权夺势,可对唐承安来说,却是难得过了个安稳平和的年。

  

  更何况今年他身边还有陆休。

  

  副官敲门进来的时候,正瞧见唐承安在兴冲冲地给陆休读报纸。坐在桌子边的两个人,一个长袍,一个军装,偏偏又和谐的要命。副官张了张口,刚想说话,却被老管家笑眯眯地从后边拍了一下,老人家伸手指了指窗户边上的两个人,悄声道:“要是没什么急事,待会再报,也是一样的。”

  

  这过年的时候,哪有什么急事呢?

  

  副官轻手轻脚地带上门,余光瞥见唐承安脸上那难得真心的笑,忽然还有几分希望这陆先生有空可以来多看看自家督军了。

  

  唐承安也没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,这会他正忙着给陆休瞧他刚看见的花边新闻——

  

  某年某月某日,上海一批年长妓女成立“青楼进化团”,办义演,倡国货,相当与时俱进。又有某位名妓因为不会读书,不懂得“爱国”,“同胞”等新名词,导致业务量直线下降。

  

  诸如此类,尽是些不入流的边角料,偏偏又有趣的很。

  

  陆休听得好笑:“原来督军平时还喜欢看这些。”

  

  “总比那些个家仇国恨的新闻看得舒心些,”唐承安将报纸又翻过一页,头也不抬道,“我上回还看见一个,天津那儿有个日企,说他们租界下头足足埋了十公里的下水道,现在他们就是全天津最讲卫生的地方——但我前两个月还得了消息,说天津日租界那地方因为下水道没通好,把他们整个区都给淹了。”

  

  陆休被逗得直乐,唐承安翻着手上的报纸,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:“说起来这梅花过段日子也该开了,陆老板,等有空闲下来的时候,不如我带你去看花吧。”

  

  可也就这么轻飘飘地一句邀约,却是等到七月也没来得及兑现。

  

  

  

  冯玉祥通电全国的电报传过来的时候,唐承安当场就将手上的杯子砸了个粉碎。

  

  “攘外必先安内,攘外必先安内……”唐承安恨恨地重复了两遍,一脚踹下去,那实木的桌子都被他踹得一声响,简直恨不得掏出枪来再对着什么东西打上两枪才好,“安他妈的内!蒋委员长想得倒是好,外敌不御,成天就他妈琢磨着剿匪收权,日本人会老老实实地等着他攘外安内?!”

  

  副官脸色也不好看:“东北忙着抗日,南京方面却还在勾心斗角……”

  

  “岂止是勾心斗角,”唐承安坐回椅子上,摁着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万分疲惫,“虽然他冯玉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,但他一辈子倒来倒去也没倒向日本人那头,结果现在反倒是给南京抄了老底,蒋委员长手上压着那一纸《塘沽协定》,早晚得……”

  

  “你说这算什么事?”唐承安闭了闭眼,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道,“张宗昌死的时候我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出,却也没想到来得这么快。日本人多半都是些狼子野心的,他们尝到了淞沪的甜头,又怎么可能会收手,现在倒好了……”

  

  他话没说完,忽然一下咳嗽了起来,那一阵咳嗽来得又猛又烈,咳到最后竟一下咳出一口血出来。

  

  副官一下慌了神,伸手想替唐承安顺顺气,又生怕再动了他的伤口,只能紧赶慢赶地通知了医生,叫他快些过来。


  唐承安摇摇头:“我没事。”

  

  “这哪叫没事?”副官急了,唐承安前两月领命去督责鄂地战场,偏偏没想到竟遭了人暗算,那一发子弹从他肋骨下头穿过去,连肺部都给斜穿了个洞,好在那附近有家德国人的医院,这才捡了条命回来。

  

  命捡回来了,伤却留下了。唐承安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就强撑着回了前线,好容易等战事结束了,又一路车马劳顿地赶回来,到现在也没能好好休息个一段时间。

  

  唐承安笑道:“你我都是上惯了战场的人了,这点伤算什么东西?”

  

  副官叹口气,转身去替唐承安倒了杯水:“督军,要不要请陆先生来府里坐坐?他前几天还托人来说刚编排好了一出新戏,问您什么时候去看看。”

  

  “不用了,”唐承安深吸一口气,目光朝着窗外看了半晌,最后又落到自己身侧那把枪上,“这会叫他来看什么呢?看我这病歪歪的还是看你们一个个急得跟猴一样。再过些日子吧,等八九月了,再问问他要不要来府里看桂花。”

  

  督军府里栽着好些桂花树,都是唐承安当初找了人移来栽上的,不仅如此,还专门寻了人来照料这些桂花树。副官到现在还记得,第一年桂花开的时候恰逢中秋。那个团团圆圆的节日,唐承安却独自一人在桂花树下坐了一夜,等到天微微亮的时候,才站起身来,将手上拿一叠黄纸烧成了一捧灰。风一吹,那些灰就打着圈四散纷飞走了,远远地看过去,就好像下了雪一样。

  

  今年大概会好一些吧,副官临走前拉上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唐承安,忽然想到。

  



  可大约老天就是要和他唐承安过不去,等到桂花开的时候,唐承安的伤是好全了,偏偏就在陆休赴约的前一天晚上,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却是将那桂花打得七零八落,只剩下小半还焉嗒嗒地挂在枝头上。

  

  唐承安伸手折下一根枝子看了看,下意识地叹了口气道:“早知道当初就算拿枪指着你脑袋,也要把你拖去那玫瑰园了。”

  

  “那你要是拿枪指着我脑袋,我就更不可能去了,”陆休摇摇头,忽然伸手一拉唐承安的袖子,“哎,你看。”

  

  唐承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,结果看到的却是一丛蘑菇,白白嫩嫩的一小扎堆在那老树下,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。唐承安蹲下身戳了戳那蘑菇,没忍住咂咂嘴:“要不回头晚上让厨房炖一锅小鸡炖蘑菇算了。”

  

  “这点也不够啊,”陆休也在他身边蹲了下来,伸手摸了摸那老树的树皮,“这树有些年头了吧。”

  

  “是有些年头了。”唐承安抬头看了看这树,忽然起身够住一根粗壮的树枝拉了拉,“哎,陆老板,你等我一下。”

  

  陆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跟一阵风似得冲回督军府,又拿了个什么东西回来朝着那树枝上一扔,还没等他回过神来,唐承安已经活动完了筋骨,三步两步地窜上那树枝坐稳了。

  

  “你手给我,我拉你上来。”唐承安稳住了身子,朝着陆休伸出一只手来,“没关系,我拉得住,对,你就踩那……好!这不就上来了吗。”

  

  他往旁边挪了挪,好让陆休坐在靠树干的地方:“不行啊,陆老板,小时候没爬过树吧。”

  

  陆休老老实实地点点头,他是真没爬过,本来他就出身梨园世家,刚懂点事,就开始跟着师父学唱戏,后来大一点就开始学着登台演出,哪有什么机会去爬树?

  

  “没爬过也挺好,”唐承安笑笑,“以前也没人教过我爬树,还是家里太穷,吃不饱,饿了就爬树去摘榆钱摘槐花,凑合凑合也能填肚子……”

  

  陆休静静地听着,忽然出声喊道:“督军。”

  

  唐承安应了一声,又听陆休说道:“我给你唱一段吧。”

  

  “那我可荣幸了,”唐承安轻笑道,“这可是多少人求而不得呢。”

  

  “知道就好,”陆休瞧着他,“给你再荣幸些,点吧。”

  

  “我对这些东西又不熟,”唐承安摸了摸下巴,“说起来你有没有看过红楼梦,就里边有一段,宝玉过生日那一回,里面那芳官——书里边怎么说来着,哦,对,”他笑着看向陆休,“拣你极好的唱来。”

  

  “那你是宝玉,我是芳官?”陆休也调笑道,“督军原来还喜欢看红楼梦。”

  

  “也算不上,”唐承安想了一下,“我没读几年书就出来打仗了,后来识的字多半是当时队里一个老兵教我的,他喜欢看红楼,就没事给我讲红楼。那会我听他说得只觉得红楼好像特有意思,后来他被炸死了,再后来我成了督军,再去自己找书来看的时候,却也没那么有趣了。”

  

  “前些日子他们排了一出黛玉葬花,我本来想邀你去看看,”陆休低头拉过他的手看了看,“结果这一年你就光住在战场上了。”

  

  “哪来的一年,”唐承安笑道,“冬天都还没到呢,打了大半年了也该消停消停了,听戏也行看花也好,我都陪着你。管他什么桂花梅花迎春花,总能一个个看过去。”

  

  “你这么惦记赏花,那我可完了,”陆休叹口气,“那一支赏花时我可不拿手。”

  

  他话这么说,却也真就小声地唱了起来:“苏三离了洪洞县,将身来在大街前……”

  

  有风打着转从枝叶间匆匆穿过,它驮着雨后的阳光,带着草叶与泥土的气息,远远地将陆休的声音吹了出去。

  

  “我可不是宝玉,你也不是芳官,他们是他们,我们是我们。”唐承安闭着眼睛听完了,才开口低声问道,“这支叫什么名?”

  

  陆休也轻声道:“苏三起解。”

  

  唐承安照旧闭着眼,半晌,才出声问道:“那她最后平冤了吗?”

  

  “平了,”陆休伸手拉着他往自己身上靠了靠,“还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了。”

  

  “那是个好世道,”唐承安靠在他身上,最后得了个结论,“挺好。”

  

  “现在也是个好世道,能叫我遇见你的世道,都算好世道。”陆休轻轻拍了拍他,声音轻得像在哄人,“你要不要睡会?我再给你唱一段……靠着我就成了,睡吧,督军,没事,我在呢。”

  

  ……

  

  转眼又是一年春。

  

  陆休来敲门的时候老管家正拿着扫帚慢悠悠地扫着地,听见门铃声了,这才放下手中东西,笑眯眯地开门道:“陆先生来了啊。”

  

  “嗯,”陆休也朝他笑笑,“督军回来了吗?”

  

  老管家请他进去,又转身去泡好了茶:“没呢。”

  

  “我前些日子收到他的信,说打完了,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,”陆休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,“我算算日子应该是今天,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吗?”

  

  “也没准就要到了呢。”老管家说着,忽然一拍脑袋:“瞧我这记性,督军先前跟我说过,说要是您来了,就请您先去花园里头坐坐。”

  

  花园里头坐坐——

  

  大概也就是叫他看看花?陆休坐在那小亭子里边看了一圈,忽然发现这园子里边似乎多了不少东西,光他能认出来的就有桃树梨树梅树,还有些别的他叫不上名的,错落有致的栽在那。陆休看着看着,忍不住就想笑,唐承安说要带他去看花,可又总没机会,所以就在这花园里头在满了花树。

  

  怎么这么……

  

  陆休叹口气,掰着指头又算了一遍唐承安回来的日子,怎么算都觉得该是今天。他想的出神,冷不丁听见后边有脚步声响了起来,那脚步声很轻,但一下一下却像是踩在了他的心尖上,震得人发颤。

  

  他缓缓回过头,正瞧见唐承安站在他身后。他的将军穿着那身深色的军装,腰间别着枪,身上还带着从战场上一路带来的风尘与硝烟。

  

  他就那么笑着站在那,朝他张开双臂:“好久不见了,陆老板。”

  

  






  END.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  后记:

  这篇文其实我想了蛮久的,也写了很久就是了,虽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我太咕了(……)唐承安是直系军阀,但在构造他的形象的时候我大量参考的其实是川系军阀,说起来川系军阀真的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存在,跟其他军阀格格不入,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自己去看一看,这里就不再多说了。

  陆休的形象的话,主要参考的是梅兰芳先生,但是我对京剧实际上也不是特别懂,查了一堆资料最后还是焦头烂额,所以基本上都是一笔带过。

  最开始构思大纲的时候其实要比现在这篇成文更长一点,因为我最开始的打算是写民国二十一年到二十六年(1932-1937年),最后直接让唐承安奔赴南京会战的战场。但是后来想了很久,还是决定放弃这一条世界线,选择让时间定格在民国二十三年(1934年)的春天。加上因为篇幅原因,剧情实际上是有大量压缩的,只单独写了有关明唐二人的剧情,其实本来计划是还想写唐承安还有个妹妹尚在人世,但是两兄妹却在不同的党派之类的,还有叶黎,叶黎其实也有属于他的缘分ORZ主要这篇是点梗所以我决定尽快写出来,要是不按快进键的话大概十万字都刹不住了。

  故事开始的时候陆休22岁,唐承安27岁。小陆最开始是很年轻气盛的,就像唐承安说的那样,他看多了新思想新文化,想的都是爱国和进步,是加入我党的好料子(?)。唐承安呢,他处在那个位置上,看到的东西远比陆休要多得多,他有自己的考量,这也是当时大多数军阀的普遍特点。他们不是不爱国,而是需要在爱国和利益里面找到一个平衡点。相比于其他人,他们被更多的东西牵绊着,他们所做出的的每一个决定,关系的都是自己手下数万士兵的性命。

  再提一点匡互生……。1919年6月,陈独秀在《我们究竟应不应该爱国》里曾道:“自从山东问题发生,爱国的声浪更陡然高起十万八千丈,似乎‘爱国’,这两字,竟是天经地义,不容讨论的了。”从我个人角度来看,感情和理性,都是人类心灵的重要部分,但这两者有时却又会冲突。爱国大部分时候它是一种感情的产物,在激进的爱国冲动驱使下,理性只能在行为中占一小部分甚至有时全然不合乎理性,在这种时候,爱国就是害人的别名。我在陆休和唐承安的对话里边提到他的时候,更多地是站在作为军阀的唐承安的角度去看待的,那个时候陆休的观念其实已经被唐承安影响很多了,而我本人也真的真的真的没有质疑这位革命先烈的意思(。)

  我求生欲很强,希望大家不要误解我的意思,谢谢大家了QAQ

  不过我也不知道这篇会有多少人愿意看完啦!当初原本是准备写成连载的,但是最后还是决定写完再一起发了ORZ毕竟本身我在里面还写了很多历史的政治的东西,如果是连载可能真的就没多少人愿意看完了。

  然后就是,虽然还有很多想写,像是唐承安的身世,两人的未来和过去,但是在这里就不多说啦。如果能得到一定反响的话,可能会写成番外。

  要是有机会的话也好想把它扩写成一个长篇啊(? 

  最后,非常感谢每一个愿意看到这里的你们(鞠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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